阿达特
文/Sgt.R
他放下电话，荡着脚坐在舞台上，已经成为便池的乐池泛上阵阵窒息的恶臭。人们在这个绝望的剧院里已经七十多小时，太静了，没有月下山涧的水滴，没有日影越过山头照出的漫山羊群，没有风琴和战士的歌……纵然这儿有七百多双眼，或睁或闭，都写满恐惧。
好在他终于接到了这个电话，卡赞采夫将军用极力安抚而不免引人发笑的腔调表示愿意谈判。他站起身，手指离开扳机做了简单部署。莫夫萨尔·巴拉耶夫困了，走上楼梯晃进监控室，要在代表车臣特种战团乃至整个车臣尼亚与敌军总指挥谈判前好好休息一下。
他要代表的还有巴萨耶夫！他要证明自己是条汉子了！这样振奋的想法在他那易冲动的血统中燃烧着，伴着紧张不安一拳拳砸在太阳穴上。快乐？说不上。反正是这样兴奋的感觉，二十多的小伙子们常会有的反应。诸如计划了一家公司，最终成为了百万富翁；或是参军，最终成为了大将军，拥有一胸脯的勋章与勋表。年轻人就是这样，眼下才迈出了第一步，就能立马开始庆祝尚在幻觉中的成就。莫夫萨尔开了那瓶科尼亚克白兰地。真主说什么来着？酒是万恶之源，魔鬼的诱惑。
但是谁在乎呢？瓦哈比派只强调“圣战”和独立的宗教国，谁会在乎《古兰经》上扫兴的说教啊！何况两天前，大概就是这个时间，那个不知打哪闯进来的姑娘又说了些啥？她大骂着“你们这些无耻之徒！跳梁小丑！”太聒噪了，剧院里近千的俄国佬也跟着嚷嚷起来，所以叫人毙了她，于是那近千人又安静下来。最起码那是个勇敢的姑娘，可惜没有任何意义。耶稣的信徒大多贪生怕死，另一部分有勇无谋。他们还比不上自己的妹妹。
白兰地滑过食道，溜进胃袋，嘴里便由苦变甜。他想起了妹妹哈比，多棒的姑娘呵，他的同胞他引以为傲的手足。两年前的六月，她开着卡车撞进俄军哨卡，为她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雪恨。何惧死亡呢，与敌人同归于尽必将升入天堂。莫夫萨尔放下了炸弹遥控装置，暂时可以不考虑剧院中央那个大块儿头了。他活动着手腕，想象卡赞采夫沮丧的神情。“我们并不想杀人，”他会这样对那位将军说，“我们只希望战争结束，俄国人从我们的土地上滚出去。”将军该为他那神圣而崇高的愿望跪下来吻他的鞋尖才对。这将是最伟大的复仇，为二百年前的高加索战争复仇，为七十年前种族灭绝的大迁徙复仇，为十年前第一次车臣战争中阵亡的兄弟和遭受伤害的亲人们复仇。沉淀了几百年的民族之恨，不知该从何谈起。像这样的大话怎样吹嘘怎样宣讲又如何比得上亲眼所见呐！莫夫萨尔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在乎百年前的民族英雄沙米尔如何向沙皇俯首称臣，他只记得亲叔叔萨姆苏丁被无缘无故拖出家门，让一群俄国军人痛打，拖在装甲车后取乐。
“你在哭什么啊？！女士，你才忍受了两天这样的痛苦，我们已经忍受了十几年了！”他记得参与行动的一名女性战友这样安慰剧院中一个泣不成声的俄罗斯女人。“我们求死的愿望，比你们求生的愿望更强烈。”接受电视采访时，24岁的姑娘就是站在他身边这样站说的。她刚刚大学毕业，家人全部遇难，如今披着黑袍，成为行动的一员。莫夫萨尔不知这算什么样的感情，假使他已经不再懂得同情的含义。他从不曾对自己否认过这一切的伟大和光荣，整个行动完美顺利，他只有一个关乎他的民族和愿望中祖国的要求。卡赞采夫已经答应谈判，兄弟姐妹们，我们要回家了。
家这个词听起来甜蜜多了，现在战争要结束，他不需要回丛林中的特种战团，不需要再次端起冲锋枪和狙击枪。他可以回到母亲的膝边。哦他一直推心置腹的母亲，请别再担忧了，因为她英勇的儿子将带着胜利的消息回家。上次相会还是在四月份，他对全部计划只字未提。想必母亲和媳妇在电视上看到他一定已经吓坏了吧。但他即将回家，继承家族产业，教育两个年幼的儿子。他将在卧室中讲述这次壮举，将骑马跨过原野山林，将在孩童额上涂抹羊血祈福，将与同族一同亲吻双肩虔诚祷告。
一层的剧院太安静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同他一并浸入梦乡。三天来的头一次，他们这样安详。如同黎明前的格罗兹尼，如同夜幕下的耶路撒冷。
那嘈杂的枪声是打哪来的？从楼梯推进到大厅，从大厅掠过耳畔。到处是风声，两种语言混合的叫声，弹壳撞在地面上，跳弹在墙角擦出火花。莫夫萨尔狂躁地按着遥控器，女人们身上的炸药没有爆炸，剧院中央的黑索尔金没有爆炸。撕裂的只有他自己，所有英雄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梦、和平和独立的梦全部暴露在7.62口径的AK-74之下，捻成齑粉。
莫夫萨尔·巴拉耶夫躺在地上，微微偏着头。左手边放着半瓶没喝完的科尼亚克白兰地。今天，2002年10月26日，是他25岁的生日。
阿达特：车臣语中“血宗复仇”之意。是该民族中最原始也最具特色的传统。他们认为，一个家族中有人（不论男女长幼）被另一家族中一人杀死，如果不能杀凶手家中一名成员（不论男女长幼），则被害人的族人无颜活在这世上。这种观念已经根植于车臣族的文化与血脉中，成为法治文明世界最大的对手。
